1987年3月3日星期二

纪念程家骅老师



(一)

时间过得真快,程家骅老师离开我们已经超过十年了。

1976年3月16日中午,接到其才兄电话,说程老师已经去世了。我匆匆赶到医院,见师母坐在椅子低声啜泣,程老师则安祥地躺在床上。一个多月来一直插在他鼻孔里的胶管已经移去了,点滴也不见了。他双目紧闭,像在沉睡。我默默站在床前,向这位既是老师,又是朋友的前辈,致最后敬礼。

程老师是在去世前两个月,中风入院的。中风以后,一直昏迷不醒,迷迷糊糊中,好几次要把点滴拉掉。有一次,他歪歪斜斜写了几个字,我们都看不懂。师母和他心有灵犀,告诉我们那是“后事疏办”“四个字。可见程老师一入院,已经自知必死了。

程老师去世后,师母依照他的吩咐,简单办理丧事,在同安金厦殡仪馆停柩三天就送去火葬了,骨灰洒入马六甲海峡。由于停柩时间短,好多学生和亲友不知道,失去向这位师长致最后敬礼的机会。

(二〕

我有机会在程老师门下受业,是1960年的事。程老师担任我们高二甲的级任,是华文导师。

程老师个子高大,戴一付厚厚的老花眼镜。走路时,头微往上扬。道貌岸然的严肃外表,令人望而生畏。

教学方面,他是非常认真严格的。对那些敷衍塞责、乱涂乱写、不用功的同学,他很痛心。可是从来没有见到他在班上责骂他们。他只是苦口婆心劝说,要我们认真对待每一门功课。

他经常强调身为华人,要搞好华文,提高写作能力。他说,华人不懂华文,是会给人看轻的。

程老师最不赞成填鸭式教育,主张让学生自由发挥。他很注重作文,出的都是可以自由发挥的议论题。有一次作文,他没有出题,要我们自己选。有些同学洋洋洒洒写了几千字,他很高兴,在班上公开表扬,认为能在短短两节课时间里,写这么多东西,是好现象。他也点出几篇作品,认为可以寄到报馆发表。我的那篇作文,就是在他的鼓励下寄给报馆,得到十几元稿费。

在他的潜移默化下,好多同学的写作能力有了显著的提高,我今天还能提起笔来写一些东西,主要是在那个时候锻炼出来的。

程老师外表严肃,内心却很慈祥。他对我们有如亲生子女,经常叫师母做几道北方菜,叫我们去尝。有一次请我们吃鸡,买来的鸡太大只,蒸不熟,我们都不敢讲。后来他知道了,一连几天都在向我们道歉。

程老师的高龄老母住在北京,他时常感叹没能把母亲接过来享天伦之乐。那一年,母亲去世了,消息传来,程老师依习俗穿黑衣带孝。逝世百日忌,还在观音亭设斋筵,请高僧为去世的母亲超度。

1961年,程老师离开母校,到育民中学当校长。可是他不因此而疏远我们,不时询问我们的情况;过年过节,总不忘邀我们过去他家欢聚;师母做了什么特别菜式,也会叫我们到他家里吃饭。

(三)

大学四年,每次从云南园回家,程老师一定要我到他家里详谈,询问我的学业情况和大学生活,也要我把南大情形说给他听。那时,南大正是多事之秋,学潮迭起,程老师对政治干预大学行政非常痛心。

大学毕业后,我投入商界,到芙蓉去。程老师亲自开车到芙蓉找我几次,经济周转困难时,只要开口,他总是毫不犹豫地开支票,帮我度过难关。

我在1974年从芙蓉铩羽而归,落泊了一个时期。那时,程老师退休已经好多年了,只靠积蓄过日子,加以他把大部分资金投在股票,正好遇到股市大风暴,亏损了一大笔;借给一些友好的钱,也没法子收回,生活自然不是过得很好。可是他看到我意志消沉,私下对我说:“不要灰心,东山再起,资本不够,我可以帮你。”古道热肠,那里是师生关系,已是推心置腹的好友了。

(四)

程老师原籍安徽潜山,却在北京长大。他出身书香世家,是燕京大学经济系毕业生。毕业后,在燕京大学任短时期讲师,之后投入外交界,曾任印尼、纽西兰、新加坡等地区领事。

他的最后一任官职,是中华民国驻马六甲领事。大陆变色,国府迁台后,他选择在马六甲居留,失去了外交人员身份,只是一个普通公民。他多次同我们说,当时他只要向台府认同,就可以当公使衔的总领事,或者买个官位都可以,可是他没有这么做。

脱离外交界后,他转入商界,投资华商印务公司,而且积极参与政治和社会活动,曾当甲市议会候选人。

一介书生,不能适应尔虞我诈的商业社会,他的良知和耿直性格,也不能见容于政界。最后,他走上教育界,当孺子牛,把一生所学,传给下一代。他选择了应该走的正确道路和方向。

程老师饱读诗书,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。他在外交界、政界、商界都没有特出成就,他只是一个平平凡凡的人,不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。他留给我们的,只是他的那种高贵气质、谦虚、待人以诚的美德。他关怀后辈,积极把知识传给下一代,他只是一个传薪者。他的身上,却闪耀着五千年优秀文化和传统的灿烂光辉。虽然程老师已经离开我们十多年了,只要一想起他,眼前就会出现他高大的形象。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。

(五)

师母程魏馥一,出自名门,是国立女子师范大学经济系毕业生。夫唱妇随,相依为命,走遍美洲、欧洲和非洲;两人形影不离,恩爱情况令人羡慕。老师去世后,师母形单影只,倍觉凄凉,幸好还有晚年领养的女儿安娜陪伴着她。老师去世时,安娜只是十来岁的小孩子,如今已长得亭亭玉立了。每年清明节,母女二人,总忘不了到旺梨河口,当年程老师骨灰洒下海的地方,遥祭老师。每次提到老师,师母总是眼眶通红,夫妻之情,刻骨铭心。

程老师最大心愿就是中国重归统一,使他能够重回他生长、受教育和培育他的故土,重温旧梦。倦鸟知还,原是很正常的。可是他的这个愿望,一直被残酷的现实阻搁,没能实现。北望故国,师母一定感慨万千!

(1987-3-3,商余版,南洋商报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