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4年3月23日星期二

怀念张明溪老师



老同学来访,言谈甚欢。忆及往昔峥嵘岁月,无限留恋和惆怅;念及而今白发苍苍又齿牙动摇,不胜唏嘘与无奈。

谈起中学的华文老师,几人心意相通,都说故去的程家骅和张明溪最令人怀念。

20年前,写过一篇怀念程老师的文章。当时的另一篇腹稿,是写张老师。岂料发表次日,同一版位刊出以『蓦然回首』为题的悼念文章,对象赫然是张老师。当年的念头,是既然有人写了,改日动笔不迟。

一拖就是20年。期间虽也萌过写的念头,仍然没有下手。经老同学提及,又再勾起对老师的点滴回忆。

张老师身体略胖,圆圆的脸,像足董尧漫画人物牛鼻子,同学因此为他取了这个花名。现在想起来,是很不应该的。

张老师是北京人,自号「燕人」。他毕业自燕京大学,「燕人」显示他不忘本。我们都知道解放后燕大已并入北京大学,迷恋旧名,是读书人对现状的不满和消极的抗议。

「燕人」也使人想起三国“燕人张飞在此!”的威风。张老师也确有一些威严。不苟言笑、道貌岸然原本就不怒而威,加上教学严格,同学都敬畏三分。

张老师也有幽默的时候,多次回忆参加五四游行趣事。他说,不怕是假的,一边喊口号,一边做好随时拔脚而逃的准备。说了之后,往往是他自己笑。同学不笑,因为听太多次了。

张老师愤世嫉俗,常有怀才不遇的感慨。上历史课,总是埋怨“写到五四就停止了,最多到北伐。”上华文课,牢骚更多,嫌『中华文选』编者不懂得选文章、一本『修辞学』,被他评得一文不值。

高中最后一年,张老师只挑『文选』几篇文章来教,大部分用自选的教材;修辞学则完全用他的讲义。那时还没有中文打字或电脑,是由字体端正的陈振联同学写钢板,油印而成。

张老师偶尔也写旧体诗,以「燕人」笔名发表。写作是他的强项,要求也特别高。他经常说,“写文章要尽量简洁,不要罗嗦,把意思写出来就好了。句子要浅白,要让大多数人看得懂才有意义。”言简意赅,短短几句话,受用无穷。

张老师是“严师出高徒”信徒。那个时期,我已开始写作,经常有作品见报,可是他对我的作文很挑剔,分数打得很低。有一次还把我的作文丢回来,说“一定是抄的”,要我重写。当时的确很愤怒,如今回想,才觉悟老师「恨铁不成钢」的苦心。

张老师是图书馆主任。我在母校毕业后在他属下当了一个半月助理,就因黑名单问题被教育局敕令马上离职,此后就少与张老师联系了。

大约是1970年,我到陈秀莲路通报总社找周宝振兄,在编辑部见到张老师。他显然苍老了许多,头更秃了。其时原子笔已相当通用,他仍然用毛笔蘸红墨水校稿。我走到他桌前唤一声“张老师,您好!”他似识非识地抬起头点了一点,又埋首工作。

听说张老师晚年很不如意,又沉迷杯中物,生活靠几位在首都的培风校友支持。读书人的冷傲和自尊使他深以为愧,搬几次家躲避,最终病死医院。他的确是“郁郁而终”。

我常对同学说,今天能够写一些东西、发发牢骚,要感激当年不断鼓励我写作的程家骅老师,还有严格督促我、指导我的张明溪老师。两人虽已作古多年,但是感恩之心,无时不在!

(2004.3.23.东方日报.三宝山下)